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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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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

月亮王宮之外, 設有一座橫豎二百步的練箭場。

秋尼張弓搭箭,“咻”一聲,箭矢脫離弓弦,如流星般, 墜入遠處, 但未能中靶。

秋尼有點遺憾,看向身旁一直沈默不語的侍衛。

他只是今日召見侍衛庚, 他的妹妹也不放心, 竟一路跟隨而來,此刻, 雖不在近前,但也坐在練箭場外圍的一方圓桌上, 品嘗著尾雲的酸湯魚。

酸湯魚鮮香爽辣,白花花的一鍋端上來,熱氣騰騰, 上面鋪了一層幹椒, 嘗一口又酸又辣。

蠻蠻喝得很斯文, 姿勢從容爾雅,手撚湯碗, 埋首輕輕地啜飲著,但不發出一點兒聲響。

這一碗熱湯喝了許久,已經見了底了,可是她那倒黴的哥哥,竟一發不中,遠處的泥面上到處都是他四散的箭矢, 而他呢,一點也不覺著丟人, 直至,蠻蠻清清楚楚地看見,他那沒什麽本事還愛挑釁的王兄,把他手裏的弓與箭,遞向了她的侍衛。

一瞬蠻蠻直了眼,愀然蹙起了眉梢。

秋尼自幼武藝不精,騎射之術樣樣下乘,處處被人壓一頭,因占著國主的身份,無論與誰比試過招,他總是獲勝的一方。

久而久之,秋尼漸漸開始為家國的未來而擔憂,眼看達布迎偶爾能射中幾箭,也就把大將軍的位置輕飄飄拋給了他。

但另一方面,由於自己的“神勇無敵”,秋尼也為此沾沾自喜。

在尾雲國,論箭術,實在難有能望其項背者,相信只不過是今日逆風,手氣不佳,才致使一箭不中。

“沒想到,你居然能從瘴毒林裏回來,原來你真是尾雲人,看來是孤,冤枉了你。”

雖是如此,但秋尼的語氣口吻裏,絲毫沒有對於此事的半分歉疚。

陸象行未置一詞,也並未接過秋尼送上前來挑釁的弓箭。

秋尼的眼底惡意昭彰:“但孤不承認自己看錯了眼,你肯定有貓膩,只是孤現在還不知曉。拿著。要是你能隔了百步,還射中那塊箭靶,孤就不難為你。”

這誠然只是一句戲言。秋尼既不相信他能一箭中靶,更不會在他果真中靶了以後,心口如一地兌現承諾。

陸象行沈默著接過了國主送來的弓與箭,弓箭分量很輕,是一般人臂力能拉得開的輕弓,放在戰時,它的威力根本不足以破甲。

秋尼身旁的內官抹了一把汗。能百步穿楊者,尾雲從未得見,恐怕就算是漢將,也必得如驃騎陸象行之流,才有此等本領,國主這顯然是在刁難於人。

蠻蠻遠遠地望著陸象行接過那弓箭,暗道了一聲不好,酸湯也不再品嘗,側眸對小蘋道:“我家庚看起來挺柔弱,挺好欺負的,他不會被哥哥羞辱吧?”

小蘋望著那身長八尺的壯漢,除了身份的低微,她實在看不出公主口中的侍衛有一絲“柔弱”“好欺負”之處,於是抿了抿通紅的唇角,難搭這茬兒。

弓箭扣於指間,陸象行試手拉弓,這弓著實太輕,且質地脆弱,只不過上手一試,弓弦尚好,弓身卻出現了劈裂的聲音。

“……”

秋尼忽然沈了眼,笑意僵在嘴角。

看著自己的寶弓被一只莽手生生地扯裂,秋尼心痛難當,面部肌肉抽搐著,額角幾乎迸出了細若蛛絲的血管。

內官駭然,目光望著國主,顫巍巍地把手收回袖中,嘴唇直打哆嗦。

依照他多年伺候國主的經驗,國主這樣的神情,便是要發怒了。

可事情卻朝著他難以預料的方向狂狼奔襲,秋尼雖然表情山雨欲來,卻最終只是一擡手,朝內官道:“拿我的鎮殿之寶來!”

內官呢,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——那可是尾雲先祖開疆拓土用的寶弓!

這些年來,別說有人繼承那把弓了,在尾雲國,就連能拉開它的人都尋不到!

蠻蠻正襟危坐,看到內侍官的動作遲滯僵硬,轉眸對小蘋道:“他們說了什麽?你上前去聽一耳朵,回來告訴我。”

因隔得太遠,她只能看到那邊的情形,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,蠻蠻無端心焦。

內官著人去取王宮中的長弓,跑得比兔子還快,小蘋抓住一人打聽清楚了,回來向公主報信。

蠻蠻輕松愜意的臉色也出現了皴裂:“我哥哥是瘋了麽!那可是老祖宗留下的國寶!”

寶弓對於尾雲的寓意,不亞於中原的傳國玉璽。

她的王兄,一直以來都不靠譜得讓人感到擔憂,蠻蠻沒想到,他會為了試探一個在他心裏來歷不明的侍衛,竟然動用國之重器,豈不兒戲!

若是傳揚出去,旁人該如何議論國主?

那國寶長弓,除了尾雲的英雄,旁人一概不得上手,別說上手去摸了,平日裏,就是連看,都看不著一眼。

蠻蠻長長地呼吸,可她想走去,大著的肚子又把她推回了椅上,根本動不得。

須臾間,那寶弓取回來了。

陸象行側眸。

弓身拱形,修長,裝飾並不出奇,但不失典雅,陸象行識弓無數,一眼便看出,這把弓是用上等柘木、牛角制成,牛筋為弦,拇指粗細,足可見其勢之沈,還未上手,它的弓身重及射程已在沙場無數秋點兵的鎮國將軍心中有了數。

這把尾雲的鎮殿之寶,在陸象行一生碰過的寶弓中,能排上前三號。

“你來!”

秋尼並不曾說,這把弓有三石,在尾雲別說有人用它,就是拉得開它的人,也不會超過一只手的數。

秋尼不相信,這個出身尾雲的怪異少年,能動得了這把“長月”。

蠻蠻絞住了手指間的帕子,在小蘋的支撐下站了起來。

她的目光,看似平靜,實則茫然地翻滾,似月色下一汪粼粼的湖水,一點波瀾倒映著銀輝,涓涓地淌著。

但這根本並未難住陸象行。

他不過是再一次沈默地接過了長弓,試了試,雖須用上幾分力,但終歸,正如吃飯飲水一般,姿態看起來無比松弛地,便開了這三石的長弓。

弓弦一引,勢如滿月。

秋尼愕然地不敢相信面前的事實,這個古怪的侍衛,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古怪的力氣,令人咋舌。

國主向來不服輸,又怎會承認自己早已落了下乘?

他咬牙,瞥了一眼遠處凝立,衣袂飄然的蠻蠻,忽地心生一念,在陸象行搭箭之際脫口而出:“孤應許了公主與國師公子的婚事,初定在十日之後完婚,尾雲不興中原那等繁文縟節,只要大操大辦,熱熱鬧鬧就夠了,你說呢?”

果不其然,這侍衛對蠻蠻公主有某種不可言說的陰私之情,秋尼料得一點也不錯。當他話音將落之際,似能察覺到,侍衛握弓的手出現了一絲偏差。

秋尼自鳴得意:“公主宅心仁厚,即使是一個見不得人的下人,她也都推心置腹,可有些上不得臺面的藏頭露尾之人,就莫要因此而生出任何非分之想,你說是否?”

一支羽箭的破風聲,割裂了秋尼的未盡之言,在尾雲國主驚訝地一瞥眸中,那支箭,毫無虛發,筆直地洞穿了百步之外的箭靶。

秋尼近乎不能眨眼,數百年來,從未聽聞有人用得了這三石的鎮國之寶!

然而秋尼的驚呼之聲堵在了喉管裏,沒有來得及發出來,忽見陸象行把那把長弓擲在了地上,尾雲人怒目睽睽,正要斥責一聲大膽,陸象行腰間的劍出了鞘。

這把銀光如練,出鞘即飲血氣的銀雪劍,自半空之中劃過一道弧線,劈空斬落,勢如千鈞。

秋尼剎那間以為那把劍是要落在自己的頭頂,然而,即便是料敵於先,他也無力從這一劍之下逃脫。

避無可避之際,陸象行的劍刃幾乎擦著秋尼的後腦飛過,一支刺向秋尼的羽箭被破風的銀雪折斷,於半空中向內凹起,頃刻便成了強弩之末,墜毀於地。

這一場卒起不意的變故,令練箭場上所有人大吃一驚,隨即頭皮緊繃。

“護駕!有刺客!”

練箭場外人潮洶湧地灌入這片場中來。

方才這一箭驚險至極,倘若不是侍衛“庚”眼疾手快,揮劍打落了刺客的暗箭,國主只怕……

此事不能細想。一細想,內官屁股尿流地爬上來,匍匐在地,心驚膽戰地祈求饒恕。

誰也不再追究國寶長弓被不敬地拋擲在地的事。

陸象行把銀雪劍送回了鞘中,一言未發,穿過人潮獨行而去。

蠻蠻也為這觸目驚心的一箭而失魂,差一點兒,哥哥就被來歷不明的一支羽箭射中了!

她朝著秋尼奔過去,拾起地面的寶弓,一手挽住秋尼的胳膊,在侍衛隊的掩護下後撤,邊撤後便呼喊:“退回王宮!”

侍衛隊一分為二,一隊人馬護送國主與公主先行回月亮宮,另一隊則尋著箭矢飛來的方向追擊刺客。

疾行後撤的人群裏,秋尼的臉色隱隱發紫,嘴唇輕顫,還未從死裏逃生的餘悸之中恢覆。

蠻蠻迫不得已,大聲地在他耳朵邊道:“一定是蒼梧國!哥哥,你真的不能和他們有任何來往了!他們只是在利用我們!”

蒼梧國國力遠遠比不得中原上國,然而它的野心,卻比鯤鵬還要遠大,不僅要西南兩國尾雲、玉樹為之俯首,更要北伐占領中原,一統六合。

可蒼梧甚至以自身的力量,還難以與大宣匹敵,所以這些年,他們一直在試圖游說玉樹、尾雲合從締交,渡江北上,討伐大宣。

尾雲在地緣上與蒼梧最為親近,也因此成了蒼梧國的出氣包,聽話要挨打,不聽話也要挨打,日覆一日地忍受磋磨。

現在,尾雲國向大宣稱臣,以求庇佑,是明智之舉。

但大宣本就看不慣尾雲與蒼梧藕斷絲連,私相授受,以為心意不誠,倘或哥哥一意孤行,仍不肯與蒼梧正面宣戰,兩頭經營的結果,無非是狡兔死、走狗烹,沒得好下場。

蒼梧刺殺尾雲國主,這事便更好想了,這些年,相信王兄不會看不出,蒼梧的勢力一直在向尾雲滲透,他們想咬下尾雲這塊肥肉已經很久了,傳聞之中秋意晚已是一個死人,一旦王兄被殺,尾雲國群龍無首,勢必先從內部土崩瓦解,屆時他以外力叩關逡巡,很難拿不下這塊膏腴之地。

秋尼一直雙目發直,腳步飛快地隨著人潮流水往月亮宮裏退,只是蠻蠻那句話,他聽進去沒有,誰也不知道。

所有人心裏都有一桿秤,蒼梧國絕非善類,遠交近攻,切不可與他們親近。一旦在他們面前露出了空門,他們便會立刻化身為豺狼,上來侵吞撕咬。

“有誰看見庚了?”

安撫完王兄的心情,聽說王後如茵來了,蠻蠻扯了眉梢,生出退意,這時不見身旁的庚,她便朝外問了一聲。

內官當時只惦記遇刺的國主,倒是不曾留意那個救駕有功的侍衛的動向,公主一提問,登時面犯難色。

還得是小蘋機警:“侍衛回去了。”

那時那一支箭,從秋尼的後心射來,正是奔著取尾雲國主性命而來,根本沒有絲毫猶豫,但凡“庚”出劍稍慢一步,後果都難以承擔。

王兄僅只是出了一趟王宮,甚至,仍在月亮宮附近徘徊,便遇到了行刺,蒼梧向尾雲的滲透,可見是愈來愈深了。

那麽她的身份,想必早已洩露。

倘若蒼梧國拿著這一點,以上國的威嚇來要挾她,那麽……

蠻蠻倒抽涼氣,她起身,立刻要去尋自己的侍衛。

若是被大宣發現,她這個早就該死透,死得化成了一灘灰燼的人,還活在這個世上,她必是在劫難逃。

蠻蠻心緒不寧,在如茵來探看秋尼時,甚至忘了行照面禮,匆忙地退出了含玉宮。

陸象行宿在秀玉宮後的暖閣,與月亮宮一眾衛軍在一處,但他因得公主寵幸,還是獲得了一間獨屋可以居住。

蠻蠻也是第一次來這裏,周遭清冷蕭條得,除了灰黑枯槁之外看不見一絲旁的顏色,比起長安鎮國將軍宅邸也不遑多讓。

庭院闃無一人,風微卷,木葉蕭蕭。

蠻蠻低頭拎起裙擺,踏入暖閣。

屋內陳設簡陋,連一張可以落座的椅都沒有。

在兄長那邊待了幾個時辰,天色已經黯淡,黃昏斜照的餘暉,落在陳舊結網的窗欞上,為屋內蒙上了一層杏黃色的暖霧。

這屋裏,酒氣很重。而且不是尾雲甜酒釀的味道,是烈酒的氣息,在周遭浮沈蔓延。

似乎沒有人感激一個今日在練箭場上救駕的功臣,所有人都沈浸在驚恐和後怕當中,忘了問一個沈默地離開的男子,更無任何嘉賞。

蠻蠻不知為何,停在了他的床帳邊,隔了朦朦朧朧的簾幔,裏頭光影幢幢,暖熏的暮春風吹來,木桑花影婆娑搖曳,如工筆細描謄畫於帷上。

怎麽會,吃這麽多酒?

這兩日,應該說,從尤墨來秀玉宮與她見了一面之後,“庚”便一直寡言,也鮮少會主動在她面前出現了。

像是,在故意避而不見。

蠻蠻感到莫名,她上前一步,素手撥開了簾攏。

床帳內的男子仰躺在一床疊起的被褥上,帷面覆蓋著臉龐,隨著呼吸,一起一伏地上下拂動。

男子鼻息頗沈,撥開床帳的一霎那,鋪天蓋地的沖鼻酒味沖了出來,熏得蠻蠻險些作嘔。

難道是王兄在練箭場的時候,同他說了些什麽?適才在含玉宮,她看王兄今日受驚不輕,沒能顧得上問。

“庚?”

蠻蠻伸手,推了一下他的胳膊。

床榻之上的男子,緊緊閉著眼,仿佛根本不料自己身在何處,從咽喉處,混雜著鼻腔,滾出一個聲音:“蠻蠻……”

痛苦而迷茫的嗓音,卻失了偽裝,有幾分返璞歸真的味道出來。

而蠻蠻,卻於瞬間,仿佛魂靈出竅般木然地停住了指尖。

那聲音竟熟稔到,讓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。

她呆滯著眼珠,一寸寸沿著身後薄薄天光映照的男人身軀上移,最終,落在他被帷面覆蓋的臉上。

即便是膽大妄為如“庚”,也從不敢親昵地稱呼她的乳名。

在尾雲國,長輩或是朋友稱呼乳名,是表親近,而平民稱呼公主的乳名,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。

“庚”總是沈默地綴在她的身後,把手收在袖口底下,腰間挎一柄看起來並不惹眼的古劍,當她需要時,他會上前,虔敬而赤忱地稱她一聲“公主”。

他從來謙卑而克制地保持著一段距離,因此蠻蠻也從未想過有一日,這個膽大妄為的侍衛,已經膽大到了這個地步,睡夢中,竟在呼她“蠻蠻”。

這個名字從他口中說出來,又帶有一種怪異的、似曾相識的熟悉感。

蠻蠻克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,她屈膝緩緩地跪上床榻,來到了他的身旁。

屏住呼吸,唯恐此時驚醒了酒醉之中的男子。

定了定神,蠻蠻的素手從寬袖之下探出,腕骨上凸出的一枚骨頭,浮著顫栗的白,她小心翼翼地將手指搭在了他的帷面上。

僅在一瞬間,呼吸屏住,素手將帷面飛快地扯落,完全不曾給他阻止的機會。

濃烈的酒意無孔不入,自床帳間彌散。

或許果真是酒味過濃,侵吞蠶食人的意識,蠻蠻的腦中出現了短暫的空白。

一陣眩暈過去,她戰栗的指尖,慢慢摸索到了身下的床榻,用了全身的力量撐著,才能保持住此刻不倒下來。

“陸象行,怎麽是你?”

驚詫、難以置信的呼聲從檀口間湧出。

可無論怎樣去看,這張此生難忘的臉,她又怎會認錯!

俊眉深目,高鼻薄唇,氣韻凜冽,似一把藏鋒的劍。

她茫然地坐倒,瞳孔顯出幾分呆滯:“陸象行,竟然是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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